☆3.第3章
關燈
小
中
大
第 3 章
離開公社大院，牛車在拖拉機揚起的灰塵裏前進，亮的晃眼的光線裏灰塵粒粒清晰可見。
楚末縮在口罩圍巾下躲了一陣才敢露出眼睛看周圍。
低燒還沒退下去，楚末的臉微微熱燙，眼睛一圈也熱熱的，視線裏帶了霧氣一般，看周圍景象也有些朦朧，如同莫奈的畫。
金黃，土黃色塊漸變交疊，少量的綠色點綴，帶著北方特色的粗糙和幹燥。
前方佝僂著背，頭上綁著白羊肚毛巾的鐘茂松牽著牛慢慢走著，融入到這風景中。
楚末從自己的包裏翻出剩下的一塊細面餅子，然後伸手敲了敲車轅。
鐘茂松轉頭，臉上還堆積著深重的皺紋，肉眼可見的愁。
楚末有些心酸，鐘茂松現在應該只有四十來歲，卻看起來如同五六十歲了。
楚末自覺對不住鐘茂松，只是這會兒也不好保證什麽，只向鐘茂松招了招手。
“你這娃要幹啥？”鐘茂松嘴裏嘟囔了一句，靠近楚末。
楚末將手裏的餅子遞向鐘茂松。
鐘茂松看了看那細白的餅子，幹裂的唇被舔了舔。
“這餅子還能跟人換點粗糧，你這小身板每天掙不到幾個工分，省著點，別過不了冬了。你分的那點口糧吃不了多久的。”鐘茂松說，怕楚末聽不懂，用手比劃著。
在他看來以楚末這樣差的身體，還被派下鄉，那在家裏恐怕也是不受寵的。
桃花溝比不上別的大隊，條件更差，以往沒知青願意來，分來的基本都是木訥不會鉆營的，或者成份有問題需要再教育的。
再加上現在的楚末，可以說是問題青年集中大隊了。
鐘茂松除了發愁楚末不能幹活，還發愁楚末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。
楚末知道鐘茂松人很好，也沒想到他會這樣為自己這個陌生人著想。
楚末擺擺手表示自己不需要，還想將餅子給鐘茂松吃。
“你留著吧，我吃不慣。你不用這樣，該怎麽來就怎麽來，你到了我們大隊，就是我們大隊的人。”鐘茂松又拒絕了。
楚末頓了頓，將餅子放了回去，知道他的固執也不再堅持，朝鐘茂松彎著眼睛點點頭，又拍了拍車前的位置，想讓鐘茂松也坐上車。
“我就不坐了，還能走，牛能輕省點。”鐘茂松擺擺手。
他心疼牛，車上已經有楚末的行李和過度口糧，還有楚末坐著，就不給老牛添加負擔了。
“……”楚末懂了鐘茂松的意思，沒有拖拉機，老牛對於鐘茂松來說就是至關重要的生產力。
眼看著鐘茂松轉頭繼續趕路，楚末努力回憶，想看看自己能做什麽盡可能的幫助鐘茂松提高桃花溝的生活水平。
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，楚末中途打了一會兒盹，感覺到車身搖晃醒了過來。
開始走上坡路，老牛拉的費勁，楚末敲了敲車轅，讓鐘茂松停下來，他下車跟著走。
休息了會兒楚末也稍微恢覆了一些體力。
上坡的路是純土路，路面上有一層幹燥細小顆粒的塵土，兩邊是長滿雜草的土壁，蜿蜒崎嶇。
楚末跟著走了一段路就有些喘不上氣了，手扶著膝蓋彎腰喘息，鐘茂松轉頭看了眼搖搖頭，停下牛車休息。
楚末試著將口罩摘下來，可能是牛蹄走動帶起了灰塵，又有點小風，楚末吸進來的空氣冷颼颼帶著顆粒感，呼吸了一口氣，打了幾個噴嚏。
楚末只能乖乖戴好口罩。
等楚末緩過來，擡頭看上面，翻過這道坡再走兩三裏就能到桃花溝村落。
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名為桃花溝，因為有一片集體所有的桃林得名。
春天桃花開時煞是好看，現在看是一片枯敗，人影子都不見。
楚末休息了一會兒，鼓著一口氣，繼續跟鐘茂松前進。
中途又休息了四次，才終於翻過桃花溝到了平地。
鐘茂松將牛車停在路邊，給牛餵草料，楚末坐在車邊上休息。
楚末感覺剩下的半條命也要沒了，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。
上坡路實在太難了。
還好，熬過來了，馬上要到了。
楚末看向周圍。
桃花溝大隊的耕地，和村民都聚集在這一片平地上，遠處矗立著一座不知名大山，如近在眼前，露出的山體和綠植脈絡清晰可見。
楚末目光凝在和前世一樣的山上時，幾個奔跑打鬧的小孩映入眼簾，細小的塵土被揚起。
楚末避了避，再轉頭看向那群小孩。
前世楚末在桃花溝長到十歲，村裏的小孩很多都認識，也有一兩個好友。
打頭跑的是一個頭發炸毛，穿著破爛的小黑娃，後面幾個小孩很快追上他圍住，有的往他頭發上扔蒼耳，有的扭他的胳膊，將人抓住。
那小黑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一股倔犟，跟只小狼崽子一樣，口裏發出低吼，四肢並用的和那幾個小孩打做一團，瘦巴巴的胳膊腿毫不示弱。
“二狗子神經了，咬人了！快打他，讓他松嘴！”
有小孩大叫。
楚末往那邊看了眼，看清楚小黑娃的臉，蹭的下站了起來，忍著兩腿酸軟，往打鬧的小孩那邊走去。
那被抓住的小黑娃，楚末認識，是他前世的二哥，楚越川的弟弟楚越青。
楚越青當初和楚末被同一個團夥拐了，陰差陽錯到了一起，在楚越川找來時，染病夭折，沒救回來。
楚末能被楚越川帶回去養大，很大程度是因為楚越青。
在前世，楚末比楚越青小，楚越川讓楚末叫楚越青二哥。
這一世，楚末卻是大了楚越青十多歲。
楚越青現在應該只有四五歲大小。
楚末想趕走那群小孩，發不出聲音，邊往那裏走邊著急時，那群小孩很快散開，兔子一樣跑的飛快，只留楚越青一個趴在地上。
是楚末身後的鐘茂松喊了一嗓子。
楚末快走了幾步，到了楚越青跟前。
小孩跟個小乞丐一樣，頭發稍長，亂翹著，沾了不少蒼耳，黑乎乎的臉臟的跟小花貓一樣，擡頭時，黑溜溜的眼睛看向楚末，齜了齜乳牙，像是小狗遇到陌生人警告一樣。
楚末想要拉起楚越青，楚越青蹭蹭蹭向後爬了幾下，然後麻利的爬了起來。
“窩咬人可疼，你敢動窩，窩釀你也四四！”楚越青站起來也不拍自己身上的土，只看著楚末說，說話吐字有些不清晰。
楚末看唇形，只感覺楚越青發音不對，舌頭幾乎不動，沒太明白楚越青說了什麽，只看他沒受傷這麽精神，放心下來。
看楚越青一臉戒備，楚末從口袋裏掏出幾顆水果硬糖，剝開一顆。
前世楚越川說楚越青愛吃糖，可惜那時候窮，從小到大都沒吃過幾顆，楚末買的糖也主要為楚越青準備的。
楚越青看著楚末的手，瞪圓了眼睛，戒備的眼神變得充滿渴望。
楚末直接將手裏剝開的一顆糖塞到了楚越青嘴巴裏，其餘的放在手心裏遞給楚越青。
楚越青呆楞了一秒，嘴巴動了動，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口腔，楚越青吞了吞口水，黑眸裏迸發出歡快和滿足，看到楚末伸手，立刻伸出小黑爪子將楚末手裏的糖全部抓在手裏護在胸前，仿佛生怕楚末後悔。
楚末朝楚越青彎了彎眼睛，伸手給楚越青摘頭發上的蒼耳。
楚越青呆呆的看著楚末好看的眼睛，要說什麽，突然神色一變。
眼神看向楚末上方，露出害怕的眼神，向後退了幾步，臉上又露出討好的笑。
楚末感覺身後有人，一大片陰影也隨之覆蓋住了楚末的影子。
楚末轉身，只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身邊大步走過，長腿邁開，幾步走到了楚越青身邊。
楚末的眼睛微微睜大了幾分，視線粘在了來人身上。
來人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子，穿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，只是一層單衣，還不太合身，褲腿短到露出一節勁瘦的小腿，袖口挽到胳膊肘以上露出麥色皮膚，和瘦的能看到骨頭的手臂，以及指節分明的大手。
從背面看，能看到男子背上凸起的肩胛骨。
太瘦了！
楚末手指微微蜷縮，眼眶周圍熱熱的，染上一層紅，視線再次有些模糊。
是楚越川嗎？
在那人轉頭時，楚末揉了揉眼睛，確認了，是楚越川！
是腿還沒受傷的楚越川！
和前世溫和又沈默寡言帶著一股沈郁氣息比，此時的楚越川年輕，青澀，破舊的衣服也掩蓋不住那股銳氣和朝氣。
頭發有些長，臉上有一層胡茬，狹長的單眼皮眼睛垂眸看向楚末，顯得有些兇巴巴的，很不好惹，就像是那滿身是刺的蒼耳。
楚末從未見過這樣的楚越川。
楚末想笑，眼睛周圍又熱的想哭。
“東西給我！誰教你隨便拿陌生人東西？”楚越川看了眼楚末，朝楚越青後腦勺拍了下說。
楚越青趔趄了下，滿臉不情願，攝於大哥的威嚴，還是伸手把懷裏沒捂熱的糖交給了楚越川，嘴巴裏這個卻是鉚著勁兒咬碎咽了。
“出息！”楚越川黑臉，再次拍了下楚越青的後腦勺。
楚末瞪圓眼睛，從未對自己動過一根手指頭，一直很溫柔耐心的楚越川，竟然這麽對二哥，不，對楚越青？！
沒等楚末表達什麽，楚越川將要到的幾顆糖外加皺巴巴的一毛錢遞給楚末。
“給你，吃的那顆補你一毛錢。”楚越川說了句。
楚末回神，擺擺手示意不要，是給他們的。
楚越川眉頭擰成川字，眸子冷冷的，不由分說，一把塞到了楚末面前，松手，楚末不得不接住。
楚末想拿本子寫字，楚越川卻是拎著楚越青要走。
楚末著急，將手裏的東西放進口袋，想追上去，腿一軟，撲向前面。
重心不穩，加上之前就脫力，腿腳酸軟，楚末只能抱住楚越川穩住身形。
楚越川突然被人抱住，隔著夾棉衣服都能感覺到對方軟的跟沒骨頭了一樣。
楚越川要推人，卻是看到眼前人戴著遮住臉的白口罩，一雙如同積滿了一汪泉水的好看大眼睛看著他，紅著眼圈，滿眼委屈。
同時，一股清新好聞的味道鉆入鼻腔。
楚越川頓了下，原本想要將楚末一把推開的，轉而拉住楚末的後衣領子，將人挪開。
相比楚末的體重和力氣，這股力氣還是太大，楚末被拉住，脖頸被勒的難受，被迫離開。
楚末看著楚越川委屈，也意識到眼前的人，不是前世那個將自己寵的跟眼珠子一樣的楚越川。
此時他對楚越川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。
楚越川還要走，楚末拉住了楚越川的衣角。
楚越川黑臉，伸手扯自己的衣角。
衣服被扯開一個口子後，楚末不得不松手了。
這布太不結實了。
楚末去掏自己的筆記本時，鐘茂松拉著牛車過來了。
“川子，這娃是新來的知青，說是你家拐彎親戚，也姓楚，要住你家裏。剛好知青點也住不下了，你給領回去。”鐘茂松開口說道，瞧了瞧楚末，又看了看楚越川。
楚末說是楚家親戚，鐘茂松是信的，楚末一看就是乖巧娃，那雙眼睛清透的很，再加上都姓楚，楚越川的大名楚末知道，而且這會兒不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嗎？
不過，怎麽瞧著楚末滿眼委屈，像是被楚越川辜負的小媳婦兒？
楚越川看向楚末神色一頓。
“什麽拐彎兒親戚，我家沒……”楚越川說著，想起什麽頓住嘴，看向楚末。
楚末朝楚越川睜著一雙水汪汪仿佛會說話的漂亮大眼睛，連連點頭，表示鐘茂松說的對。
看在楚越川眼裏卻是另外的意思。
楚末飛快寫了一行字。
“哥，我叫楚末，你可以叫我末末，從現在起我認你做哥，你就是我哥。我自帶口糧，被褥，絕不拖累你。我沒地方去，拜托，求收留。”
楚末寫完，伸手拉楚越川的手臂示意他看看自己寫的字。
楚越川的袖子卷到了手肘以上，被楚末這樣一拉，直接感覺到了楚末涼津津又白嫩嫩的手指，楚越川觸電一樣躲開，擡眼看那行字。
無聲的字，配合楚末可憐巴巴“求收留”的表情，讓楚越川神色變了變，看起來微微有些不自在，轉開了視線。
“川子啊，這娃耳朵不好使，也不會說話，是個可憐娃。又是你家親戚，放你家，你小心招呼著點。行了，剛好你在，牛車你拉回去，回頭給我送過去。”鐘茂松又跟楚越川說道，將手裏的牛韁繩遞給楚越川。
楚越川被迫接了牛韁繩，身體都跟被點穴了一樣。
“娃娃，你跟川子回家，有啥事來找我。”鐘茂松又跟楚末交代了句，這才離開。
楚末走到楚越川跟前，剛才特地寫了一個加大的哥字，給楚越川看，占了滿滿一頁。
楚越川看著楚末那個大大的“哥”字，加上楚末彎彎的眼睛，嘴角不自然的抽了下。
“哥，我們回家！”楚末翻開第二頁給楚越川看，伸手想拉下楚越川。
楚越川躲開了楚末的手，看著楚末彎起的眼睛不彎了，瞪圓看著他，又不自在起來，伸手指了指牛車的方向。
“上車，走了！”楚越川嚴肅著臉說。
楚末趕緊點頭，爬上牛車，他是真的走不動了，這邊距離楚家估摸著還有兩裏地。
楚越青也哧溜下麻利的跟著上了牛車。
這會兒楚越青看楚末帶著一股親切勁兒，睜大眼睛打量楚末。
楚末的眼睛是楚越青見過最好看的眼睛。
楚末看了眼前面拉牛的楚越川，小心的剝了顆糖塞到楚越青嘴巴裏，楚越青的眼睛滴溜溜轉，看了眼楚越川的背影捂住嘴巴，生怕被發現了。
兩人跟做賊一樣。
楚末彎起眼睛，心情很好，看看楚越川，給楚越青繼續摘頭發上的蒼耳。
此時的楚越川根本沒心思註意身後。
他想起前不久爺爺收到的一封信，信裏爺爺的老戰友說自家遭難，要將唯一的孫女送到楚家這邊來，給楚越川當媳婦兒，避開迫害的同時也能讓孫女的成分跟著楚家。
對方因為身份特殊，成分有問題，說會想辦法讓孫女以楚家遠親的身份來投奔，到了就可以領證辦結婚的事，還說孫女嬌氣，又遭逢劫難，女方長輩不方便來，拜托楚家這邊多擔待。
楚越川爺爺當年和老戰友關系好時說要定個娃娃親，結果生的都是兒子，就說到孫輩再結親。
之後那一家發展的好到了大城市，爺爺這邊退伍回來身體不行，家裏落敗了，這事就沒再提，兩家也聯系的很少。
沒想到對方現在遭難，孫女無依無靠，聯系到了他們，還要將孫女嫁給楚越川。
楚越川爺爺倒是高興，這幾日都在督促楚越川收拾房子，迎接“孫媳婦兒”。
楚越川爺爺身體不大好，楚越川跟他說不清楚，含混的應了，應付的收拾了下房間。
楚越川原本想人家可能只是說說，長在大城市，又是那樣好的家庭嬌養長大的，再落魄也不至於來他們這種窮鄉僻壤。
沒想到，真來了！
身後坐在牛車上的人，有一雙秀氣好看的眼睛，身體軟綿綿的，還有香味，露出的皮膚細膩的跟剝了殼的雞蛋。
桃花溝缺水，這裏的人大多糙的很，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洗一次澡，味道大多一言難盡。
也只有大城市裏來的嬌養的姑娘才會這樣吧。
他說是楚家的拐彎親戚，一看到楚越青就“討好”，見到自己就撲上來抱住，推開他，還委屈巴巴，像是被拋棄了一樣。
和那位素未謀面的包辦娃娃親對象都對上了。
信上沒說對方又聾又啞，不知道是家裏的變故導致的還是如何，如今看起來的確可憐，這也或許是對方願意嫁給他的一個原因。
楚越川有些頭疼。
不管對方身體如何，對於包辦婚姻，楚越川表示拒絕。
對方走投無路，他可以幫忙照應。
結婚就沒必要了。
等回去後需要跟對方說清楚這事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離開公社大院，牛車在拖拉機揚起的灰塵裏前進，亮的晃眼的光線裏灰塵粒粒清晰可見。
楚末縮在口罩圍巾下躲了一陣才敢露出眼睛看周圍。
低燒還沒退下去，楚末的臉微微熱燙，眼睛一圈也熱熱的，視線裏帶了霧氣一般，看周圍景象也有些朦朧，如同莫奈的畫。
金黃，土黃色塊漸變交疊，少量的綠色點綴，帶著北方特色的粗糙和幹燥。
前方佝僂著背，頭上綁著白羊肚毛巾的鐘茂松牽著牛慢慢走著，融入到這風景中。
楚末從自己的包裏翻出剩下的一塊細面餅子，然後伸手敲了敲車轅。
鐘茂松轉頭，臉上還堆積著深重的皺紋，肉眼可見的愁。
楚末有些心酸，鐘茂松現在應該只有四十來歲，卻看起來如同五六十歲了。
楚末自覺對不住鐘茂松，只是這會兒也不好保證什麽，只向鐘茂松招了招手。
“你這娃要幹啥？”鐘茂松嘴裏嘟囔了一句，靠近楚末。
楚末將手裏的餅子遞向鐘茂松。
鐘茂松看了看那細白的餅子，幹裂的唇被舔了舔。
“這餅子還能跟人換點粗糧，你這小身板每天掙不到幾個工分，省著點，別過不了冬了。你分的那點口糧吃不了多久的。”鐘茂松說，怕楚末聽不懂，用手比劃著。
在他看來以楚末這樣差的身體，還被派下鄉，那在家裏恐怕也是不受寵的。
桃花溝比不上別的大隊，條件更差，以往沒知青願意來，分來的基本都是木訥不會鉆營的，或者成份有問題需要再教育的。
再加上現在的楚末，可以說是問題青年集中大隊了。
鐘茂松除了發愁楚末不能幹活，還發愁楚末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。
楚末知道鐘茂松人很好，也沒想到他會這樣為自己這個陌生人著想。
楚末擺擺手表示自己不需要，還想將餅子給鐘茂松吃。
“你留著吧，我吃不慣。你不用這樣，該怎麽來就怎麽來，你到了我們大隊，就是我們大隊的人。”鐘茂松又拒絕了。
楚末頓了頓，將餅子放了回去，知道他的固執也不再堅持，朝鐘茂松彎著眼睛點點頭，又拍了拍車前的位置，想讓鐘茂松也坐上車。
“我就不坐了，還能走，牛能輕省點。”鐘茂松擺擺手。
他心疼牛，車上已經有楚末的行李和過度口糧，還有楚末坐著，就不給老牛添加負擔了。
“……”楚末懂了鐘茂松的意思，沒有拖拉機，老牛對於鐘茂松來說就是至關重要的生產力。
眼看著鐘茂松轉頭繼續趕路，楚末努力回憶，想看看自己能做什麽盡可能的幫助鐘茂松提高桃花溝的生活水平。
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，楚末中途打了一會兒盹，感覺到車身搖晃醒了過來。
開始走上坡路，老牛拉的費勁，楚末敲了敲車轅，讓鐘茂松停下來，他下車跟著走。
休息了會兒楚末也稍微恢覆了一些體力。
上坡的路是純土路，路面上有一層幹燥細小顆粒的塵土，兩邊是長滿雜草的土壁，蜿蜒崎嶇。
楚末跟著走了一段路就有些喘不上氣了，手扶著膝蓋彎腰喘息，鐘茂松轉頭看了眼搖搖頭，停下牛車休息。
楚末試著將口罩摘下來，可能是牛蹄走動帶起了灰塵，又有點小風，楚末吸進來的空氣冷颼颼帶著顆粒感，呼吸了一口氣，打了幾個噴嚏。
楚末只能乖乖戴好口罩。
等楚末緩過來，擡頭看上面，翻過這道坡再走兩三裏就能到桃花溝村落。
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名為桃花溝，因為有一片集體所有的桃林得名。
春天桃花開時煞是好看，現在看是一片枯敗，人影子都不見。
楚末休息了一會兒，鼓著一口氣，繼續跟鐘茂松前進。
中途又休息了四次，才終於翻過桃花溝到了平地。
鐘茂松將牛車停在路邊，給牛餵草料，楚末坐在車邊上休息。
楚末感覺剩下的半條命也要沒了，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。
上坡路實在太難了。
還好，熬過來了，馬上要到了。
楚末看向周圍。
桃花溝大隊的耕地，和村民都聚集在這一片平地上，遠處矗立著一座不知名大山，如近在眼前，露出的山體和綠植脈絡清晰可見。
楚末目光凝在和前世一樣的山上時，幾個奔跑打鬧的小孩映入眼簾，細小的塵土被揚起。
楚末避了避，再轉頭看向那群小孩。
前世楚末在桃花溝長到十歲，村裏的小孩很多都認識，也有一兩個好友。
打頭跑的是一個頭發炸毛，穿著破爛的小黑娃，後面幾個小孩很快追上他圍住，有的往他頭發上扔蒼耳，有的扭他的胳膊，將人抓住。
那小黑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一股倔犟，跟只小狼崽子一樣，口裏發出低吼，四肢並用的和那幾個小孩打做一團，瘦巴巴的胳膊腿毫不示弱。
“二狗子神經了，咬人了！快打他，讓他松嘴！”
有小孩大叫。
楚末往那邊看了眼，看清楚小黑娃的臉，蹭的下站了起來，忍著兩腿酸軟，往打鬧的小孩那邊走去。
那被抓住的小黑娃，楚末認識，是他前世的二哥，楚越川的弟弟楚越青。
楚越青當初和楚末被同一個團夥拐了，陰差陽錯到了一起，在楚越川找來時，染病夭折，沒救回來。
楚末能被楚越川帶回去養大，很大程度是因為楚越青。
在前世，楚末比楚越青小，楚越川讓楚末叫楚越青二哥。
這一世，楚末卻是大了楚越青十多歲。
楚越青現在應該只有四五歲大小。
楚末想趕走那群小孩，發不出聲音，邊往那裏走邊著急時，那群小孩很快散開，兔子一樣跑的飛快，只留楚越青一個趴在地上。
是楚末身後的鐘茂松喊了一嗓子。
楚末快走了幾步，到了楚越青跟前。
小孩跟個小乞丐一樣，頭發稍長，亂翹著，沾了不少蒼耳，黑乎乎的臉臟的跟小花貓一樣，擡頭時，黑溜溜的眼睛看向楚末，齜了齜乳牙，像是小狗遇到陌生人警告一樣。
楚末想要拉起楚越青，楚越青蹭蹭蹭向後爬了幾下，然後麻利的爬了起來。
“窩咬人可疼，你敢動窩，窩釀你也四四！”楚越青站起來也不拍自己身上的土，只看著楚末說，說話吐字有些不清晰。
楚末看唇形，只感覺楚越青發音不對，舌頭幾乎不動，沒太明白楚越青說了什麽，只看他沒受傷這麽精神，放心下來。
看楚越青一臉戒備，楚末從口袋裏掏出幾顆水果硬糖，剝開一顆。
前世楚越川說楚越青愛吃糖，可惜那時候窮，從小到大都沒吃過幾顆，楚末買的糖也主要為楚越青準備的。
楚越青看著楚末的手，瞪圓了眼睛，戒備的眼神變得充滿渴望。
楚末直接將手裏剝開的一顆糖塞到了楚越青嘴巴裏，其餘的放在手心裏遞給楚越青。
楚越青呆楞了一秒，嘴巴動了動，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口腔，楚越青吞了吞口水，黑眸裏迸發出歡快和滿足，看到楚末伸手，立刻伸出小黑爪子將楚末手裏的糖全部抓在手裏護在胸前，仿佛生怕楚末後悔。
楚末朝楚越青彎了彎眼睛，伸手給楚越青摘頭發上的蒼耳。
楚越青呆呆的看著楚末好看的眼睛，要說什麽，突然神色一變。
眼神看向楚末上方，露出害怕的眼神，向後退了幾步，臉上又露出討好的笑。
楚末感覺身後有人，一大片陰影也隨之覆蓋住了楚末的影子。
楚末轉身，只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身邊大步走過，長腿邁開，幾步走到了楚越青身邊。
楚末的眼睛微微睜大了幾分，視線粘在了來人身上。
來人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子，穿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，只是一層單衣，還不太合身，褲腿短到露出一節勁瘦的小腿，袖口挽到胳膊肘以上露出麥色皮膚，和瘦的能看到骨頭的手臂，以及指節分明的大手。
從背面看，能看到男子背上凸起的肩胛骨。
太瘦了！
楚末手指微微蜷縮，眼眶周圍熱熱的，染上一層紅，視線再次有些模糊。
是楚越川嗎？
在那人轉頭時，楚末揉了揉眼睛，確認了，是楚越川！
是腿還沒受傷的楚越川！
和前世溫和又沈默寡言帶著一股沈郁氣息比，此時的楚越川年輕，青澀，破舊的衣服也掩蓋不住那股銳氣和朝氣。
頭發有些長，臉上有一層胡茬，狹長的單眼皮眼睛垂眸看向楚末，顯得有些兇巴巴的，很不好惹，就像是那滿身是刺的蒼耳。
楚末從未見過這樣的楚越川。
楚末想笑，眼睛周圍又熱的想哭。
“東西給我！誰教你隨便拿陌生人東西？”楚越川看了眼楚末，朝楚越青後腦勺拍了下說。
楚越青趔趄了下，滿臉不情願，攝於大哥的威嚴，還是伸手把懷裏沒捂熱的糖交給了楚越川，嘴巴裏這個卻是鉚著勁兒咬碎咽了。
“出息！”楚越川黑臉，再次拍了下楚越青的後腦勺。
楚末瞪圓眼睛，從未對自己動過一根手指頭，一直很溫柔耐心的楚越川，竟然這麽對二哥，不，對楚越青？！
沒等楚末表達什麽，楚越川將要到的幾顆糖外加皺巴巴的一毛錢遞給楚末。
“給你，吃的那顆補你一毛錢。”楚越川說了句。
楚末回神，擺擺手示意不要，是給他們的。
楚越川眉頭擰成川字，眸子冷冷的，不由分說，一把塞到了楚末面前，松手，楚末不得不接住。
楚末想拿本子寫字，楚越川卻是拎著楚越青要走。
楚末著急，將手裏的東西放進口袋，想追上去，腿一軟，撲向前面。
重心不穩，加上之前就脫力，腿腳酸軟，楚末只能抱住楚越川穩住身形。
楚越川突然被人抱住，隔著夾棉衣服都能感覺到對方軟的跟沒骨頭了一樣。
楚越川要推人，卻是看到眼前人戴著遮住臉的白口罩，一雙如同積滿了一汪泉水的好看大眼睛看著他，紅著眼圈，滿眼委屈。
同時，一股清新好聞的味道鉆入鼻腔。
楚越川頓了下，原本想要將楚末一把推開的，轉而拉住楚末的後衣領子，將人挪開。
相比楚末的體重和力氣，這股力氣還是太大，楚末被拉住，脖頸被勒的難受，被迫離開。
楚末看著楚越川委屈，也意識到眼前的人，不是前世那個將自己寵的跟眼珠子一樣的楚越川。
此時他對楚越川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。
楚越川還要走，楚末拉住了楚越川的衣角。
楚越川黑臉，伸手扯自己的衣角。
衣服被扯開一個口子後，楚末不得不松手了。
這布太不結實了。
楚末去掏自己的筆記本時，鐘茂松拉著牛車過來了。
“川子，這娃是新來的知青，說是你家拐彎親戚，也姓楚，要住你家裏。剛好知青點也住不下了，你給領回去。”鐘茂松開口說道，瞧了瞧楚末，又看了看楚越川。
楚末說是楚家親戚，鐘茂松是信的，楚末一看就是乖巧娃，那雙眼睛清透的很，再加上都姓楚，楚越川的大名楚末知道，而且這會兒不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嗎？
不過，怎麽瞧著楚末滿眼委屈，像是被楚越川辜負的小媳婦兒？
楚越川看向楚末神色一頓。
“什麽拐彎兒親戚，我家沒……”楚越川說著，想起什麽頓住嘴，看向楚末。
楚末朝楚越川睜著一雙水汪汪仿佛會說話的漂亮大眼睛，連連點頭，表示鐘茂松說的對。
看在楚越川眼裏卻是另外的意思。
楚末飛快寫了一行字。
“哥，我叫楚末，你可以叫我末末，從現在起我認你做哥，你就是我哥。我自帶口糧，被褥，絕不拖累你。我沒地方去，拜托，求收留。”
楚末寫完，伸手拉楚越川的手臂示意他看看自己寫的字。
楚越川的袖子卷到了手肘以上，被楚末這樣一拉，直接感覺到了楚末涼津津又白嫩嫩的手指，楚越川觸電一樣躲開，擡眼看那行字。
無聲的字，配合楚末可憐巴巴“求收留”的表情，讓楚越川神色變了變，看起來微微有些不自在，轉開了視線。
“川子啊，這娃耳朵不好使，也不會說話，是個可憐娃。又是你家親戚，放你家，你小心招呼著點。行了，剛好你在，牛車你拉回去，回頭給我送過去。”鐘茂松又跟楚越川說道，將手裏的牛韁繩遞給楚越川。
楚越川被迫接了牛韁繩，身體都跟被點穴了一樣。
“娃娃，你跟川子回家，有啥事來找我。”鐘茂松又跟楚末交代了句，這才離開。
楚末走到楚越川跟前，剛才特地寫了一個加大的哥字，給楚越川看，占了滿滿一頁。
楚越川看著楚末那個大大的“哥”字，加上楚末彎彎的眼睛，嘴角不自然的抽了下。
“哥，我們回家！”楚末翻開第二頁給楚越川看，伸手想拉下楚越川。
楚越川躲開了楚末的手，看著楚末彎起的眼睛不彎了，瞪圓看著他，又不自在起來，伸手指了指牛車的方向。
“上車，走了！”楚越川嚴肅著臉說。
楚末趕緊點頭，爬上牛車，他是真的走不動了，這邊距離楚家估摸著還有兩裏地。
楚越青也哧溜下麻利的跟著上了牛車。
這會兒楚越青看楚末帶著一股親切勁兒，睜大眼睛打量楚末。
楚末的眼睛是楚越青見過最好看的眼睛。
楚末看了眼前面拉牛的楚越川，小心的剝了顆糖塞到楚越青嘴巴裏，楚越青的眼睛滴溜溜轉，看了眼楚越川的背影捂住嘴巴，生怕被發現了。
兩人跟做賊一樣。
楚末彎起眼睛，心情很好，看看楚越川，給楚越青繼續摘頭發上的蒼耳。
此時的楚越川根本沒心思註意身後。
他想起前不久爺爺收到的一封信，信裏爺爺的老戰友說自家遭難，要將唯一的孫女送到楚家這邊來，給楚越川當媳婦兒，避開迫害的同時也能讓孫女的成分跟著楚家。
對方因為身份特殊，成分有問題，說會想辦法讓孫女以楚家遠親的身份來投奔，到了就可以領證辦結婚的事，還說孫女嬌氣，又遭逢劫難，女方長輩不方便來，拜托楚家這邊多擔待。
楚越川爺爺當年和老戰友關系好時說要定個娃娃親，結果生的都是兒子，就說到孫輩再結親。
之後那一家發展的好到了大城市，爺爺這邊退伍回來身體不行，家裏落敗了，這事就沒再提，兩家也聯系的很少。
沒想到對方現在遭難，孫女無依無靠，聯系到了他們，還要將孫女嫁給楚越川。
楚越川爺爺倒是高興，這幾日都在督促楚越川收拾房子，迎接“孫媳婦兒”。
楚越川爺爺身體不大好，楚越川跟他說不清楚，含混的應了，應付的收拾了下房間。
楚越川原本想人家可能只是說說，長在大城市，又是那樣好的家庭嬌養長大的，再落魄也不至於來他們這種窮鄉僻壤。
沒想到，真來了！
身後坐在牛車上的人，有一雙秀氣好看的眼睛，身體軟綿綿的，還有香味，露出的皮膚細膩的跟剝了殼的雞蛋。
桃花溝缺水，這裏的人大多糙的很，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洗一次澡，味道大多一言難盡。
也只有大城市裏來的嬌養的姑娘才會這樣吧。
他說是楚家的拐彎親戚，一看到楚越青就“討好”，見到自己就撲上來抱住，推開他，還委屈巴巴，像是被拋棄了一樣。
和那位素未謀面的包辦娃娃親對象都對上了。
信上沒說對方又聾又啞，不知道是家裏的變故導致的還是如何，如今看起來的確可憐，這也或許是對方願意嫁給他的一個原因。
楚越川有些頭疼。
不管對方身體如何，對於包辦婚姻，楚越川表示拒絕。
對方走投無路，他可以幫忙照應。
結婚就沒必要了。
等回去後需要跟對方說清楚這事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